2024年5月7日发(作者：)
无法道歉
无法道歉
任大霖
这事儿发生在暑假里，那天返校，活动一结束，我匆匆地赶回家去。这几天电台
播讲长篇故事《西游记》，我得赶紧回去收听。
“鸡肫皮，甲鱼壳！”传过来一声吆喝，我家门口站着个收购鸡肫皮的人，他推
着自行车，一边挂着一串鸡肫皮，一边挂一只甲鱼壳，小弟紧挨着她，好奇地瞧着那
“非”字形的甲鱼壳，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弟，回来！别在门口痴头怪脑的。”我边进门边叫了声，可小弟却只是嗯了
一下，没挪动身子。
一上楼，我就赶紧找我的半导体收音机。真糟糕，床上，桌上，柜上，抽屉里，
到处都没有，时间已经到了，急得我直嚷：“奶奶，快来啊！”
奶奶正戴着老花眼镜，在床上钉被，被我一嚷，吓得针也掉了，她捂住耳朵说：
“别这么嚷，军军，你知道奶奶耳朵过敏，声音响了什么也听不见。”
我只好压低声音说：“奶奶，我的小收音机没了。”
奶奶想了想，说：“刚才，好像小弟在拿着玩。你好好问他，别唬他……”
没等她说完，我就冲到窗口大吼一声：“小弟，快上来！”见他没动，又叫到，
“吃西瓜了!”这一招挺有效，小弟迈着胖嘟嘟的小腿，急急地回来了。小弟一进门，我
就拉住他的手厉声问：“我的收音机呢？快说，掷哪儿啦？”也许我手势重了点，小
弟一个趑趄坐在地上，害怕地瞧着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嘴里含着的一粒糖掉
了出来，两只沾满泥巴的小手还紧紧操着几粒糖。
奶奶过来把我推开，抱起小弟，给他擦去手上的泥巴。“小弟，把哥哥的收音机
放哪儿啦？告诉奶奶，谁给你吃的糖？”
小弟只是用手擦着眼，什么也没说，还偷偷瞧我的脸，显然是干了什么“亏心
事”。我急得跺着脚说：“你倒是说呀，收音机呢？……哼，小谗鬼，准是拿收音机
换糖吃啦，对吧？”
小弟的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看着又要哭了。奶奶赶紧哄她：“军军，别乱猜，小
弟是乖孩子，不会那么糊涂。”。
“还乖孩子呢，上次拿丹参片换糖吃的是谁！”那天，来了个小贩，专门收购药
品，好多人把吃剩的消炎片、过期的青霉素都找出来，乱七八糟的，那人全要，小弟
也赶热闹，把奶奶刚从医院配来的两瓶丹参片拿去，换来了五粒芝麻糖。等奶奶发现，
那小贩早走了。这收音机，我看也危险。好在那收购鸡肫比的人还没走远，我得问他
去。
追了好大一段路，没见踪影，只见退休工人郑伯伯臂上套着“执勤”红袖章，站
在树荫下。我刚想问他，突然前面传来“鸡肫皮、甲鱼壳”的吆喝声，我急忙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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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刚才那小贩慢吞吞地骑着车，在寻生意。这会儿又在树荫下歇了下来，从兜里
拿出一只小收音机，放在耳边听着，我定睛细瞧，那收音机红白相间，小巧玲珑，正
是我的那只！好呀，这一下“人赃俱获”，看你有什么好说的！我快步上前一把揪住
他，喝道：“走，到派出所去！”
小贩一怔，抬头瞧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他不过比我大两三岁，还是个大孩子。
圆黑的脸，白白的牙齿，有眼皮下有个黑痣。真没想到，年纪这么轻就出来做生意。
他急忙把收音机放进兜里，摔开我的手，说：“干什么，你想打架？”嘿，好家
伙，这人力气真大，差点把我推倒。我扑上去，嚷道：“干什么，你心里明白，到派
出所去！”
“不去，我没干坏事，不到派出所去！”看得出他心里有点害怕，做贼心虚嘛！
“不去就把收音机拿出来！”我掏他的兜。
“你抢劫！”他紧紧护住收音机，嘴巴颤动着。
“你诈骗！”我也气得眼泪快掉下来了。
“你是抢劫犯！”
“你是诈骗犯！”
两人正扭成一团，郑伯伯突然出现了，他把我们分开，劝解说：“别打架，有话
好说。军军，是怎么回事？
我喘着气，一五一十告诉了郑伯伯。小贩慌了，把收音机拿出来，叫屈地说：
“老师傅，没有那回事，我看那小弟弟好玩，给了他几粒糖，可这收音机，是我自己
买的！”
郑伯伯问：“有发票吗？”
“发票……早丢了。”他惊恐地说。
“我可有发票，在奶奶那儿！”我嚷道。
我抢着说：“是快乐牌的，九元钱一只。”
他也说：“是九元钱买的，快乐牌。”
郑伯伯笑道：“这样不行，你们得分别告诉我，别让对方听到。”
我附着郑伯伯耳朵，悄声说：“里面装的五号电池，是白象牌的。还有，机壳下
角有点缺损，是小弟摔得。”
郑伯伯让小贩说，他愣了半天，只说了句：“新的。”
“什么牌子的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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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没留意，反正是小号的。”他吞吞吐吐地说。
郑伯伯打开底盖，看了电池，是白象牌的；又摸摸机壳，是有点缺损。郑伯伯的
脸变得严肃了，对小贩说：“这事儿对你挺不利，军军说的几个特征全对头，你却什
么也说不出。看来只好到派出所去一趟了！”
“走！”我抓住他的脚踏车，推着就走。
小贩哭丧着脸说：“我不去派出所，不去！”郑伯伯似乎有点可怜他：“不去也
行，可收音机怎么办？”
小贩使劲挠着自己的头发。突然，他扑过来把脚踏车一拉，我一个趑趄，他已骑
上了车，声音哽咽了一声，眼里含着泪，脖子上青筋暴绽，回头瞪了我一眼，从呜咽
声中挤出一句话，“你……你会后悔的！”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从郑伯伯手里接过收音机，心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当天
我把这事儿写成了作文，题目是《我的胜利——暑假重的一件事》。这是我最得意的
作文之一，我一共用了十七个形容词，二十个惊叹号。
然而，我只得意了一个晚上，事情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第二天上午，奶奶
叫我给阳台上的那株日本月季换盆子，我在松土的时候，咯的一声，花铲碰上了一块，
东西，挖出来一看：红白相间，小巧玲珑，正是我的那只快乐牌收音机！我傻啦，一
摸口袋，收音机不是好好地躺在里面，怎么花盆里又出来一只。我又忘了奶奶的耳朵
过敏，大叫起来：“奶奶，快来呀！”
奶奶丢下针线，过来一看，也傻了。我的惊叫把小弟也招来了，他往花盆里一瞧，
手舞足蹈地唱着：“是我种的收音机，拔呀拔牙拔出来！哎嘿嘿……”天哪，他把收
音机当作萝卜来种了，还“哎嘿嘿”地挺得意呢！我都差点气炸了，怪不得昨天他满
手是泥……“你把收音机藏在这里，昨天问你，为什么不说？啊？”
小弟看我的脸色不对，马上躲到奶奶身后，半个脑袋瞧着我。哼，他不但是小谗
鬼，还是小笨蛋，如果不是我表弟而是亲弟弟的话，我非揍他屁股不可！
奶奶叹着气说：“哎，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事，你看上去是这样，它实际上却是那
样。现在真相大白了，可是冤屈了那小贩，怎么好！”奶奶挺不安，手指被针扎了好
几下。
我心里像猫抓似地难受。“你……你会后悔的！”我想起了那一张愤怒而悲伤的
脸，意识到自己扮演了一个蛮不讲理的角色……我立刻骑了车，到附近几个新村去兜
了一转，问了好多人，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我每天竖起耳朵，注意“监听”小贩的吆喝声：“豆腐！”“甜酒酿！”“磨菜
刀！”“赤豆棒冰！”“爆米花！”……独独没有听到那怯生生的，清脆而有点变音
的“鸡肫皮、甲鱼壳”……
一晃眼暑假结束了，一天在放学的路上，我碰到一个收购鸡肫皮的满脸皱纹的老
汉。我向他打听那个少年小贩的下落。老汉摇头说，干这一行的人他见到过不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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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没有那么年轻的。我告诉他少年的特征，老汉才恍然地说，“喔，是那个眼皮上有
黑痣的半大孩子么，见过见过。他不是小贩，是小贩的孩子。你找他干吗？”
我红着脸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问他能不能把收音机给捎去。老汉摇着头说：
“办不到，那孩子早就回浙江乡下去了，又不知道地址，只知道他叫阿根，在乡下念
书。他爸爸在上海做小贩，前一阵生了病，阿根是趁暑假到上海来看望爸爸的，是个
老实巴交的孩子，胆子也小。暑假没结束就跟爸爸一起回乡下去了。”
我感到无限失望。抚摸着那个收音机，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被我伤害的人在
怨恨着我，而我无法向他道歉，这是多么令人难受啊！
“鸡肫皮，甲鱼壳！”远处，又响起了苍老而颤抖的吆喝，余音在新村上空久久
回荡。我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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